大约清晨六七点钟光景,薄薄的雾霭笼罩着稻田。陆根松骑着他的摩托车绕着横港村开上一圈,看到死猪就往车上一搭。村里的路上不时有人路过,少有人愿意和陆根松打招呼。
这一天是3月18日。自从上海媒体报道了黄浦江上的死猪或来自嘉兴后,舆论压力一点一点传导到离上海市松江区横潦泾(发现死猪的地方)70公里以外的横港村,路边的死猪比前阵子少了些,农户开始把猪放到集中收置点,不再散乱扔在路边。
过去,“横猪遍野”的情况,入冬以后就是当地一景,陆根松每天可以收到40-50头死猪,这其中多以仔猪为主。
与陆根松在陆地上收死猪异曲同工的是,在水路上,这半个月来也有一批人起早贪黑地捞死猪,他们来自政府。上海市环卫部门每天下午17时就会利用微博公布当天的打捞数字。从3月13日起,数据发布已经成为例行公事。颇为微妙的是数据从不涉及“总和”,仅说明当天的具体数字。
截止到3月20日,从黄浦江中又打捞起死猪231具,累计达到10395具。从3月7日,有网友在微博上发布了黄浦江中死猪的照片,到如今打捞数量过万,前后用了不到两周的时间,而这段时间嘉兴、黄浦江、死猪、漂流,这些关键词组成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中国之谜。
一家外媒在头版头条位置做了设问:“请你来猜个谜:在一座主要城市的水源里发现了2813头死猪,什么情况下这才不算是一个公共卫生问题?答案:当这件事发生在中国的时候。”在舆论压力下,问责的矛头首先指向嘉兴等地地方政府。但记者实地调查数日发现,上万头死猪可以沿江漂流数日的故事好比一出中国版的“罗生门”,其答案之复杂超乎想象。
收猪的人哪去了
陆根松就是加速运转的政府机器在基层的一个小小触手,他被告知必须在清晨、中午、晚间三次巡视横港村——这个有着1200户农民的村子。在往日里,一般情况下他只需要清晨跑出去一趟即可,其它时候等着农民打电话叫他过去,收死猪。
这份工作对陆根松犹如鸡肋,和死猪打交道,村里人都不愿意靠近他,感觉晦气。薪水开1500元一个月,他说,自己若不是在工厂找不到工作,绝对不会接下这个活。
横港村所在的新丰镇,早在2009年就公布了下属10个村无害化处理死猪的对口负责人,他们的联系方式被张贴在防疫站布告栏的显要位置。但在2009年-2012年,名为“病死畜禽无害化处理管理员”的陆根松却不记得自己实质性地收过死猪。之前,虽然有这个设置,养猪户们并不需要他们“出马”,死猪有另外的通道消纳。
当然,这个通道并非通向黄浦江,而是通向千家万户的餐桌。发现猪死掉后,农民也不会随意丢弃,而是按照差不多每斤1块钱的价格来处理,这样多多少少有点收益。
处理成年大猪是个麻烦事,村里人请陆根松收“大死猪”,每头猪需要加收50元,一个人搞不定很重的猪,钱主要是付给陆根松请来的帮手,以及搬运时租车的费用。一头大猪死掉后做无害化处理,农民不仅毫无收益,反倒要往里贴钱。
“你们上海人以前不知道吃过多少死猪,你们自己不知道而已。”一位镇上从事餐饮业的老板对记者表示,“死猪会用小面包往上海运,比较容易伪装,用木板在后面打上隔层,一车能拉七八头,一般不会有事情,如果碰到检验检疫的人,干脆把车一扔,跑路。”
作为一座每年饲养量达到700多万头猪的城市,嘉兴死猪的消化途径与活猪的消化途径,一直以来像两条相互遥望的平行线,并行不悖,直到去年11月,严打来了。
2012年11月嘉兴宣判的一宗涉及17名犯罪嫌疑人的案件,或许可以揭开死猪产业链的冰山一角。
据悉,从2008年开始,嘉兴市凤桥镇三星[微博]村村民董国权、陈雪忠、姚建平合伙在董国权家中设立非法屠宰场。随后,董国权等3人纠集多人为非法屠宰场收购死猪,并加工、销售死猪肉。而流入屠宰场的死猪,多来自于南湖区凤桥镇、新丰镇等地养猪户。
据嘉兴市中级人民法院查明,在董国权等人被捕前,即2009年1月至2011年11月期间,他们在非法屠宰场共屠宰死猪7.7万余头,销售金额累计达865万余元。2012年11月,嘉兴中院对董国权等3人判处无期徒刑,另有14人分获不同刑期刑罚。
此案在当地引起轰动,3个无期徒刑,是危害食品安全者所付出的最大违法成本,这极大地震撼了潜在的“犯罪嫌疑人”,同时也扼断了死猪回收加工的流通链条。采访过程中,关于收死猪的话题,很多人对记者摆摆手,表示不会卖了,“自从他们被抓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光明正大来收死猪了。”有养猪户这样表示。
不过,并没有人敢说,病死猪地下产业链已经完全杜绝。前述做餐饮生意的老板告诉《中国企业家》,就在黄浦江死猪事件爆发之前,当地农民还把死猪放在路边,黎明前三四点钟就会被捡走了,正规处理死猪的人,清早出来根本看不见死猪。
因此,当嘉兴死猪大面积漂浮在黄浦江上后,关于这些死猪来源的第一重猜测即是,原先死猪的贩售渠道被堵,只好抛弃在河里了事。
但是,这个说法遭到了农业部兽医局兽医处副处长王长江的否认,“如果你观察本次黄浦江死猪事件会发现,绝大部分是仔猪,这些仔猪死掉一般没有人收。因为也卖不出价钱来,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南辕北辙的漂流方向
因死猪销售不畅导致黄浦江万猪漂流的说法,引起了新丰镇百姓的反驳,“你看看我们的小河,它流动吗?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漂到黄浦江里去了。”新丰镇防疫部门的一位干部反问记者。
嘉兴市是黄浦江的发源地,这里河网密布,主要河流22条,绵延3048公里。根据当地的水文资料,嘉兴河流的特征:坡地平缓、流量小、流速低,枯水期经常流速小于0.05m/s,甚至流速接近于零。冬天就是典型的“枯水”季节。
按照这一流速,新丰镇投下的死猪,“一切顺利”也要经过20天左右的时间才能漂流到黄浦江上大面积出现的地点——松江区横潦泾,路程约70公里,这条水路曲折蜿蜒,途经多个船闸。
即便问新丰镇的农民,如何从水路驾船到黄浦江,也没有人答得上来,多数人觉得根本不通黄浦江,“我们这里水系和黄浦江通吗?只能通到海盐吧(嘉兴下属一个县)。”竹林村村民徐松林告诉记者。而海盐方向则涉及到另外一条大河——钱塘江,对于嘉兴来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东北与南方。
因此,嘉兴上下觉得这次死猪事件全部由自己承担责任,多少有些冤枉。这毕竟不是李安主导的“少年派”奇幻漂流,而是数以万计的死猪。它们如何能从嘉兴出发,“整齐划一”地出现在黄浦江上?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多人认为,是上海本地猪农主导了万猪投江的场面。“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公布包含上海耳标的猪有多少数量,为什么近万头猪只公布了10多头耳标出自嘉兴。”前述防疫站人士反问记者。
仔猪出生后45天将会接种国家免费提供的三种疫苗:猪瘟疫苗、蓝耳病疫苗、口蹄疫疫苗。此后,如果仔猪出栏,被转运至其它地方饲养,将会戴上身份证——耳标。截至3月17日,上海方面一共向嘉兴提供了17个耳标。按照嘉兴市给《中国企业家》新闻通稿,嘉兴方面已经及时进行协查追溯,其中7个已查处到位,6个已立案调查,4个有待进一步查证。也就是说,万头死猪中明确来自嘉兴的目前仅为13头。
即便仔猪打了耳标,亦不能认定它在嘉兴本地被投入河中。作为仔猪出栏的标记,仔猪中相当一部分会转售其它地区养大。“因此,不能认定上海水域的死猪全部来源于嘉兴。”嘉兴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你最好做一个更为全面的调查。”
事实上,3月14日,网上就开始流传在上海本地,松江地区的梅林、五里塘、张姚等毗邻事发地附近的养猪基地,或为黄浦江抛猪事件的真正肇事者。15日,上海市动物卫生监督所就派了三组人马突袭上述三地。
调查发现:五里塘养猪场的土地已经复耕;梅林食品公司主要从外地引进猪肉原料,自己并不养猪;唯一在养猪的张姚猪场,已纳入浦东新区的无害化收集体系,每两天由统一收集人员上门收集,送至上海市动物无害化处理中心处理。
面对这些事实,嘉兴当地一位知情人表示,死猪并不来自规范的大型养殖场,主要是散落在江浙沪三省交界地的外来养猪户,这些以泔水来喂养仔猪的饲养点,一到冬天仔猪就会因为腹泻而出现大面积死亡。
为何会死掉一万头猪
关于吃泔水导致腹泻死亡的说法,湖南省畜牧兽医研究所肖兵南表示并不可信,“喂泔水的农户一般都会煮一煮再喂,如果有问题,大猪小猪会一起腹泻,不会单单是小猪出问题。”
“黄浦江上不是第一回有死猪,只是今年的情况特别多,为什么之前这个事情没有引起关注呢?为什么十几头、几十头出现的时候没有人过问呢?”前述防疫站人士反问记者。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搞明白猪周期。养猪有所谓“猪周期”,每三年一轮,一年赚、一年平、一年亏。2011年赚、2012年平、2013年亏。这是和农户猪苗投放的振荡变化有关。
历史总是相似,重温2010年3月的新闻标题,也许会对“猪周期”有形象的认识:14日《钱塘江4天捞百余头死猪 5年来最多一次》;18日《杭州钱塘江打捞出550头死猪》;21日《钱塘江死猪:并非大规模疫病所致》。上述标题均来自浙江当地新闻媒体彼时的报道,时间和事发情况与三年后的今天如出一辙,只是黄浦江换成了钱塘江。
冯永辉是中国生猪预警网的首席顾问,从去年10月开始,他通过各种渠道来呼吁农民减少生猪存栏量,并发布了《中国生猪市场监测预警报告》,让农户警惕猪周期中“亏”的这一年。
这份报告中称,“2013年生猪市场供需缺口将进一步缩小,并可能于春节后需求淡季来临后,逐渐转为供大于求,进入亏损。全年大部分时间猪价将保持在6.5-7.5元/斤,最低点可能出现在夏季的5-8月期间,亏损程度有可能触及-150元/头,亏损期达到6个月左右。全年最高点可能为2013年1月的阶段性拐点。”
冯永辉预测对了猪周期到来的时刻,甚至预测对了谷底为1月。但是,他没有预测到猪价跌到了更低的水平:5.6元/斤。周海林和记者掰着手指算,长1斤肉要买6.5元饲料,一头成猪200斤,光是饲料就得亏180元,还没有算其它成本。
母猪生出小猪来,对于农户就是负累,养得越大亏得越多。这种背景下,仔猪大面积死亡,已经无法分辨出“天灾”与“人祸”的界限。一头仔猪,它出生时如果事先不用稻草把猪圈铺好,就会冻死;如果出生后,猪圈里不开“浴霸”(一种让猪圈暖和起来的高瓦数灯泡)也会冻死;饲料省一点,改吃泔水,会导致腹泻而死。总之,农民没有积极性,不愿投入,没有耐心精心喂养时,死猪就会大面积发生。
嘉兴成为“众矢之的”并非没有道理,2012年嘉兴全市养猪734万头,涉及养猪户13万个,出栏规模50头以下的养殖户占89%。这里是长三角最大的生猪养殖基地。但养殖集约化水平却没有相应的提高,以养猪比较集中的新丰镇为例,多数农户的养猪头数(以母猪计)为6-7头。规模在3000头的大型养殖户,全镇仅5户。
小、散、乱、差四个字可以用来形容嘉兴养猪业。但是,这个产业并不容易通过市场自发的方式慢慢集中起来。“养猪在我们这里就像赌博一样,在好的年头,赚个几万块钱,差的年头,比如今年就赔个几万块钱。”横港村的一位村民周树林说。他表示,早年出现死猪是无人问津的。一扔了事或者低价出售是非常普遍的做法。但上一个猪周期后,关于死猪的处理就有了明确的规定,抓得也越来越严。
坑猪到焚猪
死猪漂流引起的最大争议,除了事件本身的反常和诡异之外,人们追问最多的是,为何不能对之进行完全的无害化处理?
在横港村的田野里,陆根松领着记者来看这里的无害化处理点。类似这样的点全嘉兴市有573座,累计达4万立方米。以横港村无害化处理点为例,包括4个处理池,每个池子长宽高为6×4×4(m),可以容纳死猪2000头,建设费用12万元,其中国家财政补贴4.8万元。
但这个处理点的处理能力已经不够,就在处理点的西边,原先村里堆猪粪的地方,巨大的挖掘机正在开挖第5个池子。“死猪到了冬天的时候就降解得很慢,非要到夏天才会更快点。”陆根松告诉记者。整个嘉兴市为无害化处理池建设已经投入了1312万元,2012年嘉兴市农林水事务经常性支出为12.88亿元,仅围绕死猪的相关投入已超过这一数额的1%。
不过,缺口仍然巨大,2012年嘉兴全部无害化处理点处理死猪32.56万头,这个数字放到嘉兴734万头的总量中,仅占到4.4%。
据王长江表示,生猪全流程(含仔猪出生后到成猪)死亡率国内达到20%,即便按照嘉兴官方渠道公布的10%的死亡率(很多仔猪运往外地长大),亦有30多万头死猪在无害化处理渠道之外。
为了增加死猪处理能力,去年7月,嘉兴市已经决定在南湖、嘉善和海盐率先建设焚烧厂,而此次死猪事件无疑加速了焚烧厂的建设进程。新丰镇副镇长黄军透露,今年年内应该能建成,南湖区的焚烧厂应该就建在新丰镇,目前正在进行选址工作。
死猪连带着养猪产生的粪便,消毒用化学制剂、饲料等等,给嘉兴市带来巨大环境压力。“我们是猪房比住房多。”黄军对记者开玩笑表示。
在死猪事件发生后,嘉兴从市到村的四级班子,已经进入到高度紧张的状态。在3月11日-17日的一周时间,全市累计出动巡查人员53377人次、巡查水域面积63991公顷,排查养猪场130051次。包括黄军在内,都是长时间在办公室值守,取消节假日。
作为一个农业镇,新丰镇有两样出名:生猪和生姜。黄军表示,按照镇里的规划,下面要弃生猪,而就生姜。全镇生猪饲养25万头的规模,准备降到15万头,去掉五分之二。如果新丰镇的目标等比例扩大到整个嘉兴市,意味着该市每年将减少200万头生猪产出,直接产值减少约24亿元(按每斤猪肉6元计算),对比嘉兴2012年2885亿元的GDP来说,这“24亿”裹挟着重大环境代价,舍弃也罢。
这是一次痛定思痛,但并非第一次“猪恸嘉兴”。早在2010年大规模死猪时间出现后,嘉兴即开始在“死猪”上投钱。新建无害化处理池,雇佣固定的无害化处理负责人。黄军庆幸投入得“早”,当全国媒体蜂拥来到嘉兴后,他们看到了完整的处理体系。嘉兴方面乐于传递这样的事实,死猪投江只是体系之外的“偶发事件”。
而在国家层面,2011年,农业部、财政部共同下达了《关于做好生猪规模化养殖场无害化处理补助相关工作的通知》,规定对病死猪进行无公害化处理可领取80元每头的补贴,以鼓励养殖户对病死猪的无公害化处理。
一位农户表示,死猪深埋需要2米深的坑,非常费力和费时,多数养殖户也不愿意做。除此之外,焚烧所需的汽油和柴火都需养殖户准备。除了嫌无害化处理麻烦外,申请补助手续繁多、补助金发放周期较长以及各地实际实施情况有别,也导致许多养殖户并不能如数拿到这笔补贴。
上述农户表示,别说是死猪,2010年国家补贴养猪的款项(每头母猪100元),他到2013年3月初才拿到,整整延宕2年多。但即便如此,农户也不愿意放弃养猪转而到厂里工作,“厂里每月2000块,养猪还自由些。”
如何让更多农民舍弃生猪选择生姜,黄军并无更多方法,一亩生姜产值1万元,种完后还能种一季稻子。既赚了钱,又果了腹。但谁能保证生姜的价格不出现波动呢?到时候,如果出现黄浦江上漂浮生姜的场面,会被人戏谑为“排骨汤”变“姜茶”吗?这些显然都是黄军们回答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