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沟油加工食品,罪可至死。但即便严刑重典也可能无法堵住地沟油的泛滥。“堵”,不是根治乱象的办法,“疏”,正确引导的通道又在哪里?
数月前,一家以地沟油为原料提炼生物柴油的上市公司,被传因常年收不到地沟油,工厂难以为继,最终不得不私有化退市。这家企业就是古杉,最辉煌的时候曾号称年产油50万吨,厂区遍及川、京、湘、沪、闽、冀等七省市,其创始人俞建秋也被称为“中国生物柴油第一人”。
一家做着利国利民利己“善事”的企业,为什么最终会落得如此尴尬的结局?当地沟油有正规的加工渠道时,为什么大部分仍流向老百姓的餐桌?
十二年来,古杉在生物柴油产业所经历的“生老病死”,就像一枚多棱镜,折射出了一个曾经给我们带来诸多美好想象的产业,当下所遭遇的种种困境。
寻找隐形的古杉
由于曾有过太多媒体的负面曝光,如今的古杉已经变得沉默而敏感,加之其各地分厂厂址变更频繁、人员流动性大,记者的采访数度“扑空”。这样一个大型上市集团,给人的却是一种“透明企业”的印象——你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所以,我们与其说是采访古杉,不如说是在“寻找”古杉。
记者首先联系的,是古杉集团重庆长寿区分厂,该厂于2008年3月开工,设计年产能号称10万吨,属于业内规模最大的生产基地之一。然而,当记者拨打当地销售人员,包括厂方公开的联系电话时,发现无一能拨通。一番周折之后记者拿到的对方财务、行政、生产,乃至安全环保等部门负责人的电话,也全都是空号。
随后,记者又找到了当地经开区的一份相关资料,该资料显示,重庆古杉分厂其实早已于2010年,也就是开工两年后便实质性停产。
区内一位接近古杉的人士表示,这几年来古杉处于几乎不能开工的状态导致当地有关部门十分不满,认为古杉是在闲置、浪费土地资源,已有更换企业,让其离开的想法。
而古杉位于其他省市的分厂处境一样艰难。除了电话大多无法接通外,位于河北邯郸的分厂早于2008年就被政府要求强制停产整顿,而肥乡(工厂所在县)当地的论坛里有人表示该厂已经停产;占地121亩、规模仅次于四川总厂的北京大兴分厂,也正在寻找买家。
为了确认退市数月之后古杉的真实现状,记者决定前往其位于四川绵阳的总部。然而整个采访过程并不顺利,因为三台县当地居民已将这个风光一时的企业遗忘了,几乎没有路人能为记者详细地指明其厂区的位置。在他们的印象中,这只是一个“好像听过,但不晓得是做啥子”的工厂。
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县城里迂回兜转近两小时后,记者终于在一个居民区内找到了古杉老厂。然而原来的大门已经被红砖封死,门口堆满了废弃瓦砾,整个厂区呈现出一片颓败的景象。附近的居民告诉记者,由于工厂常年臭气熏天,且噪音“震天动地”,不仅将周围一墙之隔的居民小区搅得无法生活,甚至影响到了附近小学的正常授课。在当地居民一次又一次的抗议和交涉后,古杉已被迫将厂区迁往了距离城区约5公里处,一个叫青东坝的地方。
在几近荒凉的青东坝郊区,印有“古杉”字样的巨型反应罐异常显眼。到达工厂门口后,记者发现偌大的厂区空无一人,办公楼也紧锁着,没有人员进出,更无车辆来往。
在本应该是熙熙攘攘的初夏午后,一片死寂的氛围,显得与周边其他工厂很是格格不入。此外,记者还注意到,在每个厂房的墙角都垒砌着高高的空原油桶,从覆盖的尘土厚度来看,应该闲置很长时间了。
等待了约一个小时后,记者终于在厂区内发现了一名员工,于是以原油供应商的身份上前与其进行交流,大概了解到了古杉的现状。
古杉总部的新厂区其实和重庆分厂一样“短命”。一份名为“三台县2010年重点项目计划”的公开表格显示,该厂区“计划于2010年竣工投产”。而该员工称,工厂其实在投产之后就运行得断断续续,只有去年3月份拿到过一份大点的单子,随后就一直停产到现在;除了偶尔会有一些采购方来拉存油,整个销售环节几乎处于停滞状态。该员工还表示,目前工人基本都无班可上,不少人拿着千余元的基本工资,在家等消息。不过公司领导仍会到厂里来,“你有油的话,还是会收。”
当向对方以担心货款支付能力为由,询问还会有哪些企业来采购成品油时,得到的回答是:主要是附近的发电厂,以及一些民营加油站,还会有生物柴油的需求。记者随后咨询了当地一些发电厂和小型民营加油站,他们都表示并没有到古杉拉过油。
联想到此前古杉被曝光的各地分厂连年生产停顿,甚至已到卖厂窘境的消息,不难看出,其实在退市之前,古杉就已经奄奄一息,而此次退市,只是企业诸多沉疴累积到某个节点的必然之举。如果整个行业没有突然出现的大改观,那么病入膏肓的古杉,离真正的“死亡”也就不远了。
既是“饿死的”,也是“撑死的”
其实,古杉目前所得的“重病”——“吃不饱”,是整个行业的“通病”。当前中国生物柴油行业80%的原料来自地沟油,而通过正规渠道却很难收得够,常年跟踪采访古杉的财经记者郭新志给本刊算了一笔账。
2008年7月左右,地沟油的市场价不低于5000元/吨。而国内生物柴油目前一般作为两种燃料被大量使用:一是船舶燃油,一是汽车燃油。前者出厂价格在每吨6800元左右,后者出厂价在每吨7000元以上。算上添加剂费用、设备折旧费用,特别是随着人工成本、水电费的增加,一吨生物柴油的实际成本是6000多元。由此可见,如果不把原料收购价控制在2000~3000元左右,生物柴油企业基本谈不上盈利。
但“古杉”们是不敢跟供应商们压价的,因为目前5000元/吨的价位尚不能吸引主要的原料油源,一旦压价,最直接的后果肯定是企业彻底“断炊”。
福建源华能源科技总经理翁震表示,目前非法地沟油交易的高利润让供应商很难青睐正规的企业:“一些大型餐饮企业、机关和学校食堂等单位出售废弃油已成为餐厅业主、厨师长或相关人员的一项额外收益,这早已是业内的潜规则。”翁震也对记者算了一笔账:非法生产商收购地沟油的价格每吨高达6000~7000元,高出正规企业收购价500~1000元以上。而非法生产商提取出来的油回流餐馆可以卖到每吨9000~10000元。而正常食用油价格以豆油为例,也是3000~10000元/吨。
相比之下,整个生物柴油行业由于受制于整体成本压力,不能与非法收购商贩竞争,就目前来看,还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持同样看法的还有北京古杉总经理陈晓斌,他说:“我们当初考虑投资北京,就是因为考虑到可以在京津市场找到充足的油源,当时在北京,我们不仅投资很大,而且投资的设备很先进,北京市政府也给我们许下承诺,但是现在……我们的感觉是政府都很难左右地沟油的流向,这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
实际上,除了此前专家和媒体分析的收不到原料、“吃不饱”,古杉身上还有另一颗“病瘤”,叫“卖不掉”。古杉四川总部的那位员工一方面表示偶尔还会有人来采购,一方面也间接承认,由于国家没有相关的强制规定,他们生产的生物柴油无法进入国有加油站。虽然国家相关法规规定,石油销售企业必须接受合格的生物柴油,但由于关乎实际利益,一些石油巨头最终还是不会接受他们的。
同时,这名古杉员工还表示,按国家的相关政策,生物柴油不能单独作为燃料,必须配加在0号柴油里使用,且添加比例不能超过20%。销售人员在跑市场的时候,就算费尽周折发展出客户,可以接受自己的产品,但一遇到原料紧张,企业不得不暂时停产,对方又收不到油了。一来二去,原本就不多的客户也逐渐流失殆尽。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生物柴油作为清洁能源目前还存在技术上的局限,“要是当作柴油,直接拿到汽车上用,我们也搞过,但精炼度要更高,这油没有力;另外,这油有渣滓,开个两公里就堵起了,特别是豪华车,堵起了划不着,一般都要勾兑点矿物油。”
中科院青岛生物能源与过程研究所的张跃冬也向记者证实了这种现象,他表示,对普通交通工具来说,纯度较差的生物柴油确实是有一定影响的,所以不少沿海的企业都是把产出的油卖给相对“不挑嘴”的渔船做燃料。
诸多原因交织起来,导致古杉这样的企业不仅受困于“无米之炊”,也同样因为生产出了油,不能寻找到通畅的销售渠道而将自己活活“撑死”。
“投机者”的三重门
从地沟油原料收购价的增长曲线来看,2007年到2008年间是一个大的节点。在2007年底,地沟油市场价为每吨2600元,仅过半年的时间,价格就翻了一倍,猛涨到5000元。此外,在2007年初还发生了一件让民营企业雪上加霜的事,那就是国企巨头们纷纷开始涉足生物柴油行业。
2007年,中石化完成生物柴油的技术实验开始投产,同年中石油在四川南充建立相关研发基地,中海油也在四处寻找合作方。除了石油巨头外,甚至连中粮油这样的国企也同时开始进入生物能源行业,成立了生化能源事业部,跨界进军生物柴油业。
蹊跷的是,在这样一个成本高企的大背景下,古杉从2007年底开始,先后各投入两亿多元在北京大兴、重庆长寿兴建大型生产基地,而且规模更大的四川新厂区也在筹划当中。应该说,从2001年建厂,到2008年上市,已经做了7年生物柴油的俞建秋应该对这个行业有足够的了解,为什么还会逆市加大投入?
第一种猜测是,在国际原油市场动荡不安的大背景中,俞建秋看到了自己的机遇,所以决定冒险一搏。2007年10月到11月间,国际原油价格飞涨,从60美元/桶冲到了99美元/桶,国家被迫上调成品油价格。一时间国内出现大面积油荒,只要是油就能卖出好价钱,南方一些市场的柴油价格冲到了7500~8000元/吨,而云南甚至一度出现零售价8.73元/升的价格,核算下来已经是10000元/吨。
很多企业当时已经把原有的库存都卖光了,可就是这样还有一些中间商不断地四处询问“有油卖吗?”——火爆的形势给了市场一种错觉:生物柴油产业春天已经到来。
好景不长,虽然当年12月国际原油继续高位运行,但国内柴油价格已经开始狂跌,一直跌到6000元/吨。与此同时,国内地沟油原料价格仍高居不下,这让很多开足马力准备扩建的生物柴油企业顿时欲哭无泪。
由此看来,作为一个行业“老兵”,俞建秋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还继续扩建,把宝押在原油价格的起伏上,很可能只是一种表象。
于是就有了第二种猜测:古杉在“圈地骗资金”。
针对古杉的逆市而为,全国生物柴油行业协作组委员宁守俭评论道:“做生物柴油项目的公司很多,但炒作的气氛太浓。一些公司假借新能源之名骗取国家的专项资金扶持和地方政府的各项优惠。现在这个行业还很混乱,缺少一个专门的管理部门。”
对此张跃冬也表示,当前这个行业里面确实存在着一些投机者,并举业内某企业为例:“南方有个地方做一个从经济油料作物到生物柴油的项目,建的时候号称万吨级,光种植基地就上千亩地,其实那个经济油料作物有毒,还难以大规模自动化采摘,产率也不高。在运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就把土地用作他途了。”
俞建秋和他的古杉真的是出于这种动机?
财政部和国家税务总局几年前出台的《关于对利用废弃的动植物油生产纯生物柴油免征消费税》的通知规定,只要符合“利用废弃的动植物油生产纯生物柴油”这一点的企业,都能免缴消费税。
但实际上,仅这样一点优惠,其实还不足以吸引一家企业耗费数亿巨资扩建生产线。那么国家在生物柴油行业是否还有其他更多针对企业的优惠和政策倾斜?
在翻阅了大量资料和咨询了专家之后,记者发现除了上述规定外,国家并没有再出台相应的优惠和扶持政策。也就是说,尽管当年古杉低价拿到了地,但它没有把这些地用作他途,因为其厂区大多都是在各地工业园区或经开区,这类土地有严格的用途规定,加之本身没有太多的其他商业价值,所以古杉“无利可图”。
所以,对“圈地骗资金”的说法,尚难以找到更为直接的证据。
第三种猜测,是古杉为募集资金、顺利上市,以及上市之后继续赢得证券分析师和股市的信任,在“打肿脸充胖子”,强行扩大企业规模。
在上市之前,古杉曾经凭借“清洁能源”这个新概念,获得了不少投资人的青睐。在2005年和2006年,古杉分别进行了两轮共计3270万美元的融资。而顺利上市后,也同样因为新能源这个概念被广泛关注,获得了1.728亿美元的融资,可以说,古杉在吸引风投和上市中尝到了不小的甜头。同时,不了解中国实际情况的国外分析师也在为古杉充当“吹鼓手”,认为其股价被严重低估——他们的理由是古杉有着49万吨生物柴油的年产量。
实际情况是,要达到这一目标,对国内任何一家生物柴油企业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甚至有同行直接表示这“不可能”。全国生物柴油行业协作组秘书长孙善林说:“国内生物柴油的实际生产规模总共也就是60万到70万吨”,古杉怎么可能占据行业绝大部分产量?但在股市尝到了甜头的古杉已经停不下来了,为了让股市对自己继续保持信心,它也只能硬着头皮不断逆市扩建厂区。相比“押宝国际原油”和“圈地骗资金”,这种动机更有说服力。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制造“供销两旺”假象被媒体曝光,以及涉嫌压低原料采购价进行财务造假被证券分析师质疑,古杉股价随即开始大跌。从最高85美元,一直跌到1美元以下,并就此一蹶不振。
2010年5月,收到纽交所第一份退市警告的古杉,通过合股方式暂时躲过;2012年5月,纽交所再次发出通告,由于古杉集团全球平均市值连续30个交易日低于5000万美元,同时其全部股东权益低于5000万美元,如果该公司在18个月内没有能力达标,它们将会对其进行摘牌。
这一次,古杉再也无能为力了,退市私有化是它唯一的选择。“上市本有问题,退市何来惊诧”,针对古杉的无奈退出,i美股的分析师Ricky如此评价,他认为古杉这类所谓的新概念企业本身就没有核心竞争力,盈利能力也不强。在美国这样“宽进严出”的资本市场,自身没有过硬的实力,很快就会被淘汰。而另外一些财经媒体则更不客气,直接称退市之前的古杉是海外股市的“隐形人”、“僵尸公司”。
还会有下一个古杉吗?
如果抛开那些尚未被证实的负面传闻,古杉其实是一个颇具悲情色彩的“吃螃蟹者”。作为一个非典型闽商,当俞建秋的老乡们在民营医疗业、茶业、运动鞋服业抱团前行的时候,靠开汽修厂和加油站完成原始积累的他,却在距福建千里之外的四川,走上一条单打独斗的“新能源”之路。
关于俞建秋“不走寻常路”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靠加油站赚来的400万元让他萌生了继续靠“油”发财的想法,也有人说是因为当时的“新能源”概念被炒得大红大紫,同时由于2001年地沟油问题已经开始得到国家的重视,做相关产业可能会得到国家政策的优惠。不管是哪种理由,最终这个行业都让他做了一枕从身家30亿落魄到卖厂亦难求生的黄粱梦。
古杉的悲剧,其实是整个产业的悲剧。
那么,生物柴油行业的未来究竟在哪里?这个行业是否还会出现更多的“古杉”?
基于目前成本和售价倒挂,不靠政府的补贴和原料的供应,企业无法生存的现状,整个行业暂时还不能走完全市场化的道路。同时,国家还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进行更多的政策扶持,以及对地沟油收购进行更严格的监督管理,才能让这个还非常稚嫩的行业从现在的蹒跚学步,慢慢走向独立。
如果政府的扶持足够得力,那么整个市场其实是有着巨大潜力的。据统计,我国每年消费植物油1200多万吨,每年大中城市产生的地沟油或者餐饮废油高达500万吨,而中国人一年吃掉的地沟油约为200万至300万吨。
按照目前较为被接受的90%的转化率来计算,如果回流餐桌的地沟油能被正常渠道回收,那么中国的生物柴油企业其实是可以将这些“害人”的油转化成180万~270万吨有用的燃料,实是一件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
在处理地沟油和扶持相关企业的问题上,其实我们可以借鉴欧美发达国家的相关经验。比如德国,该国政府早在2000年就通过了一系列政策法规,这些法规免除了对生物柴油生产企业全额的税收,并规定石油柴油中必须加5%的生物柴油。这些法律规定使得生物柴油的市场价格低于普通柴油,并使德国成为了世界上利用生物柴油最为广泛的国家。
在整个欧盟,2003年官方便发布了相关指导政策,要求各成员国对生产和销售生物柴油免征增值税,规定了机动车使用生物动力燃料占动力燃料营业总额的最低份额:从2004年的2%提高到2010年的5.75%。欧盟生物柴油营业额在2000年到2004年间,由5.035亿美元猛增至2004年的24亿美元。
当然,除了依靠政策扶持,生物柴油企业还需要积极自救,才能避免重蹈古杉覆辙。因为空气污染和噪音等问题,当年古杉的四川老厂把好事办成了坏事,激起了周围居民的不满,被迫搬迁。
如果国内企业能潜心解决技术问题,在设备噪音、过滤气味方面做出改良,那么,就像曾经坚决反对古杉在本地生产的四川三台老人肖树堂说的那样:“只要不牺牲老百姓的健康,有企业愿意做这个其实是件挺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