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读过多少书的王守义,给长孙取了个名字,叫王太白。
王太白遗传了这个回民家族的面相,高鼻梁、粗黑眉毛、长睫毛,脸型立体。但他比爷爷清瘦。
有一年爷爷的忌日,王太白蹲在地上,拿着小棍写爷爷的名字,比划半天,像发现家族的隐秘代码一样,心头一震,爷爷的名字刚好十三画,自己和另外一个堂弟的名字也是十三画,家族企业的当家产品又恰好叫“十三香”,冥冥中的关联引人遐想。
爷爷为何对“十三”情有独钟?王太白百思不得其解,只怪爷爷在世时,自己没发现这个秘密,否则他可以向爷爷请教。
后来,在朋友圈里,王太白自命名“十三阿哥”,但朋友总是直接把他叫“十三香”。“来,十三香,喝一个。”去年11月底,在王太白参加的一个“二代”聚会上,朋友们如此向他劝酒。王太白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回国前的王太白完全不是这样。彼时,他是一个出手阔绰的“二代”,外号“银行”。他有一位要好的哥们儿外号“雷锋”,是河南某个煤老板的儿子。两人都是把英镑当人民币花的主儿,钱借出去了往往有去无回。
“那段时间,心是悬着的。每挥霍一次,心就空一次。虽知道那是父母的钱,不是自己的,但毕竟年少气盛,抵抗不了诱惑。”王太白坐在朋友位于上海金茂大厦50层的公司中,回忆在英国那段鲜为人知,却如同过山车般跌撞的时光。
他的少年时代过得很孤独。
上世纪90年代,王家上下忙于新建厂房,扩大十三香生产规模。大人们纷纷将孩子送到外地私立学校去念书。这样做,既可以防止孩子们在家乡遭到仇富者的绑架,又可以让孩子们受到很好的教育。
16岁前,每到周末,同学们都被父母接回家,学校就剩王太白一个学生,父母根本没时间管他。“今后我当爸爸了,不会把孩子完全交出去,一定会花时间陪伴他。”虽然有些埋怨父母,但他深知父母年轻时都曾挨过饿,自然希望留给子女尽可能多的财富,不要输在起跑线上。
事实上,王家对教育后人极不自信。王守义的二儿子王银良勉强读完了小学,但为了温饱,王太白的父亲王铁良从9岁开始,就跟着二哥到县城演杂技。因为读书太少,王家几兄弟在经营家族生意中多次被人欺骗。上当受骗多了,意识到文化知识的欠缺,成为企业做大做强的绊脚石,于是找家教来给大人们上课,对后代的教育也严肃起来,孩子们无一例外的被送到最贵的私立学校念书,毕业后,又全都去了英国留学。
王太白是在16岁生日当天,一个人拉着行李箱,从北京飞往伦敦留学的。先读的是两年制A-level课程。那两年,他和普通留学生一样,一年也就几十万的学费和生活费。父母不常去英国看儿子,只能在物质上尽可能满足他,陆陆续续在他账户上打了三四百万。“当你还不到20岁的时候,账户上趴着几百万现金,你会怎么做?”他反问我。
他买了一辆市面上为数不多的超级跑车,后来就迷上了跑车,时尚杂志上多数顶级跑车,曾经都是他的座驾。他不知道,自己的家族企业早已陷入危机:2003年,王守义去世时,把企业交给了三个儿子:二儿子王银良控股,三儿子王铜良和四儿子王铁良也是股东。但当时的十三香品牌,内外交困,陷入商标之争的泥潭。市场上不少香料,甚至还有家族成员私下生产的香料,都打着“十三香”的招牌。
父辈忙着商战,无暇顾及到海外读书的后人。但王太白也有打造自己的商业帝国的梦想:30岁之前赚够1个亿。
一部香港TVB电视剧《创世纪》所描绘的资本在地产界的呼风唤雨,让王太白对房地产兴趣大增,他告诉家里要投资移民,在他生活的曼彻斯特买了十几套房子。当时的曼城,满街都是卖房子的,这个英国第三大城市,聚集了大量出手阔绰的中国人。房价节节走高,人们的购买冲动愈强,没人料到一场席卷全球的风暴就要降临。
2008年金融危机,几天工夫,曼城房价腰斩,低价房满天飞,无人接手。加之汇率波动,一夜间,王太白手里的财富蒸发掉了2/3。母亲前前后后汇到账户上的几千万现金只剩下几百万。跟父母承诺的投资回报,全部化为泡影,房贷利息每天都在增加,投资亏空越来越大,他只能向家人求救。
这一次,家人没有再给他汇钱,并要求他抛掉房产回国。他做投资家的美梦破灭了。
那是王太白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女友走了,房子抛了,跑车卖了。回到国内,按二伯对家族成员立的规矩,奔驰、宝马都不许开,何况跑车。他现在的坐驾,成了价值十几万的雪弗莱。自由支配财富的权利受到了限制,家人对他的信任也首度破产。他动员父亲投资房地产,父亲根本不听。他跟二伯说,也没用,二伯还要求他在公司好好做事,“你爷爷当年留过遗言,不准家人做房地产生意,挣惯了快钱,就不会再安心做实业了”。
在家族企业上班,让接受了8年英式教育的王太白满眼看不惯父辈的保守。1984年,二次创业的王守义,花了100元钱注册了十三香。次年,王太白出生。如今他都快30岁了,公司不多元化发展,也不上市,连产品价格多少年来都不变,就是几块钱。他一提上市,父亲就说,“上市是圈钱。”
他和父母一代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对他们说,回公司上班可以,先在外面创业一段时间再回去。
母亲心疼儿子,给了400万创业资金。钱一到手,他直接去收购当地的房地产公司,囤地。经历过曼城的深重打击后,他心中的《创世纪》梦比在英国还要强烈。“这个电视剧我看了快200遍了。”
现实总比电视剧复杂,资金也不是一次投入400万就行了,这只是开始,后续资金的缺口源源不断打开。再次要钱时,家人坚决不松口,并要求他把手里囤的地全部卖掉。
父子之间第一次发生尖锐冲突。他怀揣着一张只能透支5万的信用卡,离家出走。“反而是在没钱的日子,才知道哪些人是真正的朋友。”这段时间他没向身边朋友借过一分钱。
那时候他看了几部名人传记,刘永好的,史玉柱[微博]的,黄光裕的,还有关于褚时健的报道。史玉柱给他的触动最大,“现在我会对‘现金流’三个字非常重视,而刚回国时,激进得很,还指责父亲不懂资本杠杆,保守。现在我也学会保守了。”
僵持一段时间,父子妥协,父亲答应不把儿子囤的地卖掉,前提是,法人代表由儿子变更为父亲,因为后续资金补充,没有收入的儿子根本无力支撑。
法人一变,公司一些大的决策就再也绕不开父亲了。
咬牙坚持了一年半没有现金流的日子,地价终于涨上去,他和父亲商量,可以卖掉了。
卖了1.8个亿,差不多赚了1.3个亿。
但他答应家人不会再做房地产生意了。连续经历两次人生低潮,他自认为已经蜕变出来,也不再把挣1个亿看作自己的人生目标,“传承家族企业才是我的使命。”
因为有一天,他忽然发现父辈正在老去:二伯都快七十的人了,父亲也已经对企业没有多少眷恋,开始玩盆景,当起闲云野鹤来。留给年轻人的时间不多了。
真正让王太白从心底里发生改变,是在他与二伯爬了一次山之后。这次爬山经历让在场的另一位“二代”朋友夜不能寐。“看到你伯父,我忽然觉得追逐钱财没啥意义了,生活可以如此简单。”朋友当天和王太白讨论了一宿财富观,结论是:看重金钱,命都可能搭进去;看淡金钱,把事做了,反而什么都有了。
2013年夏,青城山。王太白陪在成都疗养的二伯王银良爬山。以前,他听经销商说过,公司每年一度的经销商大会都会举办爬山比赛,二伯总是第一个爬到山顶,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他不信。那天,二伯穿了件普通体恤、短裤,摇着折扇,嘻嘻哈哈,一口气就登上了山顶,而王太白和他这位朋友,爬到半山腰就大喘粗气。二伯在体力上把小自己近40岁的年轻人比了下去,这让年轻人羞愧无比。
王太白其实并不吃惊,他知道,二伯每天都坚持两分半钟的倒立训练,几百步蝎子走路(倒立行走),还要打一套养生拳。爷爷活了80岁。从爷爷开始,王家男子都掌握了一套养生技能。“他们兄弟几个,都在坚持锻炼身体,他们从小表演杂技的功底都还在。反倒是我们年轻人,没把身体当回事。”
王太白在成都陪二伯调理身体期间,也在调理自己的身体,“我负责房产项目期间,应酬太多,喝酒喝坏了肠胃。”
十几天的同吃同住,以及青城山之行,令王太白不由得钦佩起二伯来。这一次,他受到的教育不是来自电视剧和人物传记,而是伯父的言行。
“对企业要看重,但对金钱要看淡。做事要专注,不分心。”伯父身上的优点,正是他曾不屑的,如今他为自己当年的狂妄感到如芒在背。仿佛是在一瞬间,他理解了父辈的理念:吃亏是福,当你不管跟谁做生意,都不怕吃亏,到最后,所有人都会愿意和你合作。“没有人愿意和精明算计的人做生意。用这句话,我交了不少真朋友,也明白了为什么调味料这种不起眼的产品也能做成大生意。”
他开始自觉模仿父辈的言行。
雅安地震后,他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里发起募捐,成立同德慈善基金。不少朋友都捐款了,还有陌生人的捐款。他和一群二代朋友开车把捐款变成物资送到灾区,参加救援时,香港卫视记者的镜头对准了他,但他婉拒了。按照家族的规矩,不经允许,他是不能随便接受外界采访的,低调是二伯对后辈做事的基本要求。“在驻马店的9个县,全部有十三香捐建的学校和公路,但二伯从来不上电视,也不参加各种表彰。”
“那你为什么会接受我的采访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低潮和反思,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人对于家族,要有传承的使命,对社会,也要有担当。在国外留学的二代,很多都迷茫过,走失过,他们原本没有错,只是一出生就带着使命,无形中的压力会让自己变得叛逆,最终迷失自我。我敢说出自己的过去,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我希望对其他人有所借鉴。如果我是反面教材,能让社会上更多的父母和孩子,知道如何正确驾驭财富,不也是很有意义吗?”
2013年,王太白给自己做了个3年规划:建原料基地和物联网;实现产品升级;借助电商平台,打开海外市场。
“你害怕‘富不过三代’这句话吗?或者害怕企业在自己这代人手上垮掉吗?”我问。
他沉吟了3秒钟,说:“对‘富不过三代’这句话,我理解比较深刻,持中立态度。顺风顺水长大的,没有太强的韧性,失败的几率大。二代和三代,缺的不光是经历,还要学会如何合理支配财富,增强控制风险的能力,在创业中增加历练,踏实做事,实在做人。大多数没落的家族企业,都是先从内部没落的。我会注重兄弟姐妹的团结,不停地吸收新东西,跌倒了,要像史玉柱那样再爬起来,我们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