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三鹿毒奶粉事件中,一个被公众忽视已久的有着巨大推动力量的始作俑者——国家发改委的限价令,终于慢慢浮出了水面。在舆论风暴谴责了三鹿集团毫无基本良知、石家庄市政府处理失当和中国的质检系统缺乏效率和认真的态度之后,对价格管制这一制度上的反思和追问,或将在更大范围内避免悲剧的发生。因为在目前的中国,自今年1月开始实行限价令之后,除了牛奶还有鸡蛋、方便面、食用油和粮食制品等更广泛的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商品都在价格干预范围之内。
在CPI连续走低,为中国经济松绑的种种政策出台之际,三鹿事件或能触动政府转变政策,继而打开价格管制的枷锁。
限价令之源
1月15日,国家发改委公布了《关于对部分重要商品及服务实行临时价格干预措施的实施办法》(以下简称《办法》),规定对成品粮及粮食制品、食用植物油、猪肉和牛羊肉及其制品、牛奶、鸡蛋、液化石油气等重要商品实行提价申报和调价备案制度,企业若不执行价格干预措施,最高罚款100万元。
中国经济的最高主管当局仍然不愿意放弃从计划经济时代继承下来的调控思维,试图通过直接控制价格上涨的办法,打击愈演愈烈的通货膨胀。当时,中国正在遭遇近20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通货膨胀:2007年,全年居民消费价格上涨4.8%;2008年1月,中国消费者物价指数较上年同期上升7%。
除了国家发改委的限价令,各地方政府也开始对市场发号施令,在春节前的北京,地方政府承诺将控制从煤气水电到粮食、牛奶等基础生活物资的价格。
国家发改委的相关负责人在解释《办法》的必要性时认为,部分重要商品价格已经明显上涨;一些企业趁机哄抬价格;不合理涨价已影响到社会的安定。而一些受访企业认为,这是在让企业替政府埋单,因为面对通货膨胀,政府可以选择的办法很多,比如给低收入群体提供补贴、提高利率等市场手段。
在这之后,国家发改委又连发四道“临时限价”金牌,将钾肥、复合肥等基础农资和帐篷、水泥等救灾重建物资纳入了价格临时干预体系。加上一直处在价格管制中的成品油、电力、粮食等重要商品,以及正处在半市场化状态的煤炭、钢铁等资源产品,与中国经济增长和普通民众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大部分基础商品,依然处在政府有形的手的影响之下。
国金证券在今年5月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指出,政府维持价格管制可能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恶化供需、加大财政负担、扭曲利润结构和出现价格渗漏。
在乳品行业,这样的限价令,给生产企业、奶农和奶贩等每一个价值链条上的参与者都带来了沉重的压力,而化解这个压力的一种铤而走险的办法就是放松对乳品质量的控制。
今年1月,记者就曾赴河北养牛大县行唐调查国产奶粉企业生存情况。这里作为离北京较近的奶源地,奶牛存栏量居全国第三,在争夺奶源的乳业大战中,三鹿、伊利、蒙牛、旺旺等国产乳品企业纷纷在此设厂。在原材料上涨和市场竞争的双重压力下,当时的三鹿已经挣扎在经营困难的边缘。
三鹿集团财务人员当时告诉记者说,企业已经无力控制奶源,供应商一直往原料里加水和“其他东西”,到了企业扛不住亏损的时候,就会“敞开收购,什么原料都要了”。
“现在是三鹿生死攸关的时刻,最困难的时候,我在这里工作很久没遇到这么大的困难,这个关如果过不去,企业就完了。”他说。
一语成谶,8个月后,三鹿毒奶粉事件就突然爆发了。当时,记者在三鹿集团见到这位财务人员的时候,他正在给集团做亏损报表。当时一个月生产300多吨奶粉,每吨亏三四千元。主要原因是鲜奶涨价,鲜奶涨价对奶粉企业的影响是致命的,鲜奶占奶粉成本的50%以上,一吨奶粉需要4吨鲜奶,婴儿奶粉更贵,原料、设备要求更高。
成本消化之道
成品奶的价格被国家限制,生产企业的办法就是向奶农们压价,在养牛大县行唐县,奶农和企业之间的积怨已久,常常是一车鲜奶送过去,企业的质检员闻了一下,说味道不对,这车奶就只能被退回倒掉。
行唐县畜牧局奶源中心的郭志永也认为,“企业是价格的主宰者。”他说,检测设备价值几百万元,一般人投资不起,企业的指标包括密度、乳香等,但有各种理由可以不要,可以说味儿不好,以人的品尝为主,但是有时候换个罐就行了。据他介绍,目前行唐县政府希望出面成立第三方监测机构,不能由企业说了算,要保护奶农。
上述国家发改委官员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说,国家发改委之前曾去三鹿调研过,应该说,三鹿的生产过程是没有问题,主要问题还是奶源问题,而国内拥有自己可以控制奶源的奶企毕竟还在少数,这种出在源头的问题,很难控制。
他说,实际上,受价格管制比较厉害的是食用油企业,但食用油类的大企业一般不会掺假,主要原因是他们的利润空间足够了,不必要做假,而且做假一旦被查出来,企业可能面临着倒闭的问题;而奶粉做假的原因,还是因为利润空间太窄导致的,这和奶企之间竞争激烈有关系,他们只能压低奶源价格。
企业压低鲜奶收购价格,奶贩就向奶农压低价格,而饲料的上涨已经使奶农徘徊在保本的边缘,再压价的话,奶农就会用脚投票,杀掉奶牛,转营他业。在两头挤压的过程中,不法奶贩要想从中牟利,就开始兑水和“其他东西”。
据一位知情人士透露,牛奶的收购价格从1986年到去年之前的一段日子,20年左右都没涨过,从去年到现在,每斤也只涨了几毛钱,但这几毛钱还不够他们买牛喂牛,导致很多奶农杀牛,循环来循环去,只能是奶涨价,可是奶也不能老涨价,于是就采取这样的一个折中的办法:很多奶农就往里面掺水,奶企就默许奶农往里掺水,奶企收购还是按好奶收购,每公斤多少钱来收,但是掺过水的牛奶能看出来,也能喝出来。
那么怎么才能让稀了的奶不被看出来呢?在检测的时候,又不被检查出来,不违反检测的数据?据悉,加入三聚氰胺的作用主要是为了奶的稀稠度,加入后,奶的指标就达标了。有时候,我们买三鹿酸奶,特别稠,还会拉丝,就是三聚氰胺起的作用。
奶农杀牛之痛
“着急啊,我已经几天没有合眼。”9月17日,行唐县畜牧局奶源中心的郭志永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说,当时他正在颠簸的车厢里,去拜访伊利公司的负责人,推销本县奶农们的700多吨鲜奶。
行唐县每天鲜奶产量700吨左右,三鹿在当地有两个厂子,每天收购鲜奶300多吨,自从三鹿事件爆发之后,两个厂子全部停产,截止到17日中午,奶农的鲜奶已经积压了700多吨。如果不能及时处理,奶农杀牛停业的惨剧或将在这个养牛大县再度重演。
郭志永说,每天300多吨的缺口,当地的其他奶厂现在还没有能够接盘,更令人担心的是,消费者对国产奶粉已经不认了。
今年1月,鲜奶价格高涨之时,记者曾访问了当地的奶农杨志庆,即使在当时,杨志庆也动了放弃养牛的念头,因为实在无利可图。杨志庆有6头牛,四大两小,奶价高的时候全部收入5000元,饲养成本2000多元,剩下的利润2000元左右,加在一起一年能有1万元左右的利润,刚刚够两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是否继续养牛?杨志庆和他的邻居有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标准,“能挣出工钱就喂,比当小工强就行。”杨志庆说,当建筑小工一天30到35元钱,一年也挣1万元,赶上养6头牛了,现在他已经46岁了,不想干小工了,可是养牛很麻烦,一年365天,每天要喂3次料挤3次奶,母牛下牛犊后还很容易生病。
更可怕的是饲料的价格已经翻了一番,杨志庆说,“去年的饲料5毛多钱一斤,今年就涨到1元了……”几乎与养牛相关的所有东西都在涨价,花生饼已经贵得都不敢喂了。“如果奶价降到1元以下就要卖牛了。”
政府的补贴也遥遥无期,杨志庆之前听说政府要给一头牛500元的补助,但是现在却没有信儿了。他说,“一个月如果每头牛能补助200块钱还有点利润。”
除了原材料上涨,最弱势的奶农还经常要受到无良奶贩的盘剥。
据上述三鹿集团财务人员介绍,该厂去年12月的收购价格是每公斤3.5元,比奶农杨志庆卖给奶贩子的价格每公斤整整高了0.5~0.9元。问题就在奶贩子,奶价上涨,奶农没有得到实惠,到现在还有杀牛的,“钱全都被二道贩子赚了。”
他说,奶贩子获取的是暴利,经过的程序越多,价格越高而且越没有质量保障,因为奶贩子添水和“其他东西”,企业也想去直接收购鲜奶,但是奶贩子已经控制了奶农,“你收了奶恐怕连村子都出不去,价格再高奶农也不敢卖给你,因为这么多年了,形成长期合作,奶贩子还押着奶农的钱。”
一些不良奶贩往奶里加化学品已经是家常便饭。一位姓温的奶贩告诉记者说,收上来的鲜奶,奶站经常监测不合格,因为很多人都往鲜奶里面加了水,或者一些化学品,这些不合格的鲜奶,在被三鹿奶站拒绝后,大部分卖给了街边的小厂和小作坊。而街头上的小奶站,给农民的牛挤奶,直接加上水。
政府缺位之憾
上述知情人士说,三鹿事件归根结底还是价格管制的问题,中国奶行业几十年来,饲料的价格不断上涨,每公斤都翻了好几倍了,可是牛奶的收购价去年才开始涨,并且只涨了一点点。又要维持中国奶品行业,不能全靠进口呀,而且进口奶也来不及,从澳大利亚和美国进口奶的话,除非用飞机运,用货轮运的话,到这儿都变质了,不现实。只能靠本国的行业来供应原材料,不赚钱,国家又没有补贴。
伊利、蒙牛和三鹿这3家竞争比较激烈,这3家里面,最弱的就是三鹿,评价一个奶产品企业弱不弱的根据,不在于产量有多少,产量很多时候是虚的,而在于这家企业有多少奶牛场,奶牛基地占多少。从这个方面来说,三鹿竞争不过其他两家。
三鹿集团财务人员介绍说,鲜奶一涨价之后,企业还得维持生存,所以很多人采取了这样的方法,比如说,在水里加入1%三聚氰胺,就尝不出水的味道来,所以有的加得多,有的加得少。现在说主要是奶企的问题,但往深了说,还是奶农和中间商的问题,而更深的问题,就是不能赚钱,又得生产奶,因为老百姓得喝奶,政府不给他们补贴,他们不能赚钱,想让马儿跑,又不给草地,最终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上述国家发改委官员认为,乳品行业的问题还很多,部分企业从国外进口比较便宜的奶粉,做成还原奶后,再装包装当鲜奶卖出,就是一个例子。
他说,实际上,这很容易就能了解,有些企业没有那么多奶源,可是市场上却到处都是他们的鲜奶,原因是什么,很容易看出来。有一家著名的企业,尽管他们有养牛场,但是可以从养牛一年的鲜奶的产量上就可以看出问题来,只是没有具体的证据来说,他们在还原而已。
政府多年来倡导的公司加农户的农业产业化模式也在这次三鹿事件中暴露出了严重的弊端。在三鹿事件中,企业和农户并没有站在同一个利益方向上,在价格管制的前提下,部分企业没有把精力放在开发高附加值产品和提高生产效率上,而是向奶农压低价格。另外,在公司加农户的模式下,公司并没有能力与农户完全对接,中间商兴风作浪,甚至出现了欺行霸市、添加化学品的“奶霸”阶层。
一些投资者甚至已经对中国的农业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北京京富融源投资顾问有限公司投资总监李彦伟在9月17日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说,我们也知道拥有奶场是奶企竞争的核心之一,但即使中国缺少奶场,我们也不会轻易投资这个领域,中国农业产业太复杂了,一方面没地方投资,可圈的地太少了,一方面特殊原因太多,投资的风险过高,而回报又太低,所以我从来没想过去投资农业。
“尽管三鹿事件表现出中国奶场的短缺,在某些方面来说,有投资的价值,但还是不能轻易投资这个行业,我也不会建议我的客户去投资这个行业。”他说。
价格管制放松之辩
上述国家发改委官员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说,从政府层面,肯定不会承认这次三鹿事件与价格管制有关系,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松动价格管制。“这是因为奶粉行业不属于必需品,属于特定的产品,不属于价格敏感产品”。
中国的CPI已经连续走低,成品油价格已经有了下降预期,钢材、煤炭、焦炭等大宗原材料价格开始大幅下跌,这都将有可能在未来几个月传递到CPI,使通胀压力得到大幅缓解,在此大好时机之下,取消价格管制不但是题中之义,而且势在必行。发改委的管制政策还能够坚守多久,业界拭目以待。
“中国经济肯定要松绑了。”投资界资深人士陈浩告诉《投资者报》记者说,中国政府的这次宏观调控不可能像上世纪90年代那样大的力度,因为那样会令中国经济窒息。
目前,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在即,中国股市楼市持续大跌,拯救经济、为企业松绑的行动已经开始了,这包括近日出台的贷款利率下调、减税等措施,而恢复企业利润、改变扭曲的价格信号和供求关系的最关键措施就是取消价格管制措施。